恒久忍耐,永不止息.
VB:_解体圣母

[涉英] 艳闻 完结Part.1

*CP向涉英,3.4w字🟡文,前文在主页

*AU+ABO设定

*OOC,涉A英O很俗的先婚后X





《艳闻》完结Part.1


“那当然是真的啊,还能是假的?前几天我就偶然听到…”

 

“快别说了———早上好!您……”

 

新一天的清晨,市中心的办公大楼高层里,穿着职业装的男女们三三两两地走动。天祥院英智从前台路过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前台接待刚刚端着咖啡杯从茶水间里出来,互相低头咬着耳朵,动作停停顿顿,但在看到顶头上司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都迅速地收了声音慌忙站正。

 

“把我今明两天的所有见面都取消。另外不管是谁来访,媒体还是个人,我都不见。”

 

天祥院英智用手指敲了敲前台桌面,不紧不慢地嘱咐完,再放轻了声音,伸手指指眼前的马克杯,“不管是咖啡还是茶还是什么别的私人物品,都不要摆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说罢,他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微笑,“别紧张,不是责怪。工作总是枯燥的,我平时也爱用茶水来提起精神。只是如果等会儿被你们主管看到了,要扣分的吧?”

 

被提醒的人慌忙地收拾起桌子。他用满意的目光拨弄了一下宽大前台桌上细颈花瓶里的一抹白色,最后道,“这马蹄莲不错,很漂亮,是新换的吗。”

 

直到天祥院英智走远,两个站得端正的行政前台才盯着他的背影对视几眼。两人劫后余生般吐出一口气,小声地,“吓死我了,刚才是不是被他听到了……?”

 

“听到也没什么吧,今天整个公司不都在说这事吗?他平时会注意我们放什么花吗,老板不会话里有话吧?马蹄莲不是婚礼用花吗?花语可是什么幸福,忠诚,至死不渝之类的……我们不会闯祸了吧?以前老板哪里会注意这些小事……”

 

“不会吧?别想多了,这几天做事当心点,毕竟谁离婚了能高兴啊。话说……他说会面取消,一律不见,怎么看都应该是在伤心吧?会不会不是和平分手?到底是谁要跟谁离啊?不是有消息说我们老板赔得更多吗,我还以为有钱人计较婚姻会很精明呢……”

 

“那是因为对面也是名人明星吧?舆论影响力也是很可怕的,公司股票都跌了几个点了今天开盘……我觉得还是不结婚比较好啊,不管有钱没钱婚姻到最后都是一堆破事,我要是老板那个条件我就不结婚,一辈子自由自在不好吗?”

 

“可能真的喜欢。谁知道呢,有钱人脑子比较……嘘,主管来了!”

 

 

 

 

 

 

 

日日树涉和天祥院英智离婚的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连夜登上了各大娱乐新闻最显眼的版面。

 

从大楼大厅到电梯,再到高层走廊,甚至一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天祥院英智都能在所到之处听到议论的私语声,感觉到探究和好奇的目光黏在后背上。但和那些遮遮掩掩的打量不同,拨开目光独行的天祥院英智看起来似乎格外轻松和坦然,不仅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脚步不徐不疾,甚至在与电梯轿厢里的职员四目相对的时候温和地点头,打了个招呼。

 

高层办公的走廊内倒是很安静,天祥院英智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拉开遮光的窗帘,明亮清透的日广中,茶几上按照惯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份最新的报纸和每日例行处理的报告文件。

 

天祥院英智拿起报纸翻开,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随手放下。难得的,他把报纸挨张展开,一页页地仔细看过去———为了衬托标题,婚变的新闻下面,媒体把他和日日树涉两人的单人照p到了一起,中间还加上了锯齿状裂痕的视觉效果。

 

拿起报纸仔细端详,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新闻效果挑选过,报纸上选用的照片中,他和日日树涉都面无表情,神色冷漠。两张照片隔着裂缝对视着,仿佛直视着难缠的对手,如临大敌。天祥院英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日日树涉某次在片场被抓拍的照片,而自己的脸上则是在某次在媒体宣传会上面对刁钻提问时没能完全掩饰住的,瞬间的不悦。

 

明明不过是两张再普通不过的照片,经过调整以后,看起来仿佛他们真的从此破裂,从爱侣变怨侣。新闻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多奇妙,天祥院英智笑笑,手指抚过版面另一边,那则是他们提交了离婚届以后一前一后从市役所大门走出来时的照片———正值盛夏,日光是夹杂着热浪的金色,光是看着照片,他都能想起那天太阳的热度。

 

仿佛扭曲了空间,肉眼能看到空气波浪般晃动,他本想一个人来的,毕竟只要资料齐全,登记离婚并不用两个人都到场。可他们还是一起来了,没带助理也没带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日日树涉熟练地在树荫遮蔽下停好车,以免强烈的紫外线把某人过于白皙的皮肤晒出红斑,这已经成了一种全新的习惯。然后,日日树涉再次习惯性地伸长手去替副驾驶座上的人打开车门,而这次,天祥院英智却没有坦然接受他的体贴,一只微凉的手突然伸出来,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用……”天祥院英智顿了顿,话收了一半回去,“……谢谢你。”

 

日日树涉笑着看着他,没有表示,任由他抓着,这让天祥院英智有些迟疑了。他喉结不安地一动,轻松开了抓住对方的手,“你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也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所以呢?你现在有一点犹豫了吗,英智?”

 

“不要再说那样的话动摇我了。”

 

听见对方如常玩笑般的话语,天祥院英智有些不自主得想笑,又觉得自己的笑容很不是时候,就好像他现在要去做的一切只是他的恶劣的情趣,一种不可取的撒娇方式,可他不想让事情变得模糊。来不及去多想,他反手握住日日树涉的手掌,尽可能地放缓了声音,“谢谢你,涉,抱歉。不过你……不问为什么吗?”

 

对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几乎算是任性的离婚要求,天祥院英智在心里想了很多个勉强合理的解释,但最后都没有用上———提出离婚的那个晚上,在短暂的

吧沉默和空气凝固之后,日日树涉终于张开了嘴唇。

 

不是问怎么了,也不是问为什么,客厅的地毯上,日日树涉安静地挪了过来,亲了亲他的嘴角。

 

“……这是你真的想要的吗?离婚,我们分开。”

 

天祥院英智反而愣住了,日日树涉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很温柔,并不出任何埋怨。可他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瞬间混沌般的烦乱,他扼住手腕,就连声音也冷了下去,“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离婚。”

 

说出来了。只是声音有些沙,但并不算很困难。天祥院英智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垂下头去咽下一口唾液,又觉得喉结涩得发紧。

 

对于常人来说,表达拒绝可能是有难度的事情,因为拒绝会消耗好感招致厌恶,没人会生来想被人讨厌。但对于天祥院英智来说,做一个软硬不吃的恶人要比做一个普通好人要容易得多。

 

但这样的后果就是,他需要直面日日树涉的反应,无论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而这显然不在他所擅长的范畴里。就算是做恶人,他成人多年,早就知道做事最好留一线,言语上委婉些,日后相见也免得尴尬。但天祥院英智总觉得,如果他不说得清楚和决绝一些,事情就会变的很复杂和不可控制,尽管他知道日日树涉并非会死缠烂打的人。

 

他抬起脸,于是立刻知道自己朴素的直觉是正确的———日日树涉无言地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投入地思考,而挑起的眉毛和微张的嘴唇则好像在欲言又止,在惊讶,一同上扬的眼尾还湿漉漉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欲潮未褪,还是在故作多情做无声地挽留。

 

而天祥院英智确实是几乎瞬间就动摇了。就像一种莫名其妙又无法抵抗的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在即将触碰到那张脸的时候迟疑了,神使鬼差地,他隔空遮住日日树涉的脸。

 

挡住视线的展开的手掌上,指节处的钻石华美溢彩,天祥院英智最终缓缓放下抬起的手臂。流光划过,露出的那张好看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惊诧和思虑。日日树涉表情如常,眼睫安静地垂下,嘴唇看着像微笑,看不出任何愤怒或者失望,这反而让天祥院英智觉得有些失望。

 

没有愤怒也没有落寞,什么都没有,日日树涉只是低头看着他,看不出在高兴还是在难过,好像只是在等待,等着他说下一句话,做下一个动作。

 

天祥院英智不常见到日日树涉这个模样,似乎一切本该变化的兴致都在思考以后烟消云散,所有他喜爱的鲜活和生动都从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流走了,剩下的存在像剧本里那些形态刻板面目模糊,爱恨都随着落笔心意而来得有些轻易的小配角。

 

和日日树涉相处的时候,他经常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像一只只膨胀的气球,在不经意的时候被吹起,一路高歌猛进,欢快热烈地攀升,却在人们都以为他会撑至爆裂的峰处来个出其不意,轻飘飘晃悠悠地飘走了,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做数,下一个气球再吹起来。

 

很偶尔的时候,天祥院英智可以见到日日树涉放空的神态,那得是很不经意的片刻。比如一次太曲折漫长的飞行,或者连续几天忙乱的演出,再加上一点信息素波动的折磨,很私密环境里,alpha会像暂时放弃了表情管理一样的露出不是那么愉快的神情,虽然嘴角看着还是像笑着,眼尾眉梢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上扬,或恹恹的或淡漠的,就像是电量告急后的家用机器人。

 

天祥院英智尤其喜欢看他这时候的样子,每当这时,他都会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出于未知动机地,用两根指头,或用圆钝笔帽,去轻轻拨弄日日树涉的额发发丝,就好似调皮的小孩儿压抑着好奇和破坏心,耐心又新鲜地抚摸着鸟儿的尾羽。

 

但他同时也知道,日日树涉其实并不喜欢被人看到这个模样,因为每当他的手指不小心地碰到alpha的额头和鼻梁,对方都会努力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指再无言地挪开。

 

毕竟相处了大半年,天祥院英智也感知到了日日树涉的一些个人的习惯,比如他几乎不在人面前吃东西,比如他不喜欢被人看到疲惫或者说不在状态的模样。

 

做惯了上位者,天祥院英智是一个很能抓大放小的人,也并不在意这些,毕竟谁没有一些私人的固执呢?出于本能,出于羞耻,他自己从很小开始就会在生病时把贴身佣人都赶走,狼狈虚弱的时刻,就算只是旁人不经意的一瞥都让他不痛快很久。

 

但天祥院英智知道现在的日日树涉不是这样的,不是曾让他觉得新鲜好玩儿的,因为精神不支和疲劳而流露片刻的,像冰面碎开一隙浮出的倦怠,也不是兴致不高又没有掩饰的百无聊赖。

 

那是一种让天祥院英智感到煎熬和恐惧的情态,十足陌生,却又极轻易被他所捕捉,几乎瞬间,他竟觉得自己有些难以承受。

 

遵循本能,或者说不经他掌控和抑制的冲动,他是想伸出手去揽住日日树涉的肩,再抱住他,就像曾经很多次那样的捻熟亲密。可天祥院英智也知道他不能,公司里有下属犯错后挨骂,甚至被处罚被辞退时也会丧气或者忍不住对他发脾气,他都不生气,有时最终还能显出些笑脸,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可面对日日树涉,他却发觉自己做不来那些表面功夫,说不出那些圆满妥帖的话术。

 

他只能握住对方的掌心,变得心绪不宁,变得无法控制表情,却又不肯退让,像个扭曲的,沉默的,未被园艺师修整枝桠的木头。

 

最后还是日日树涉主动结束了无言的僵持,像是投降似地抽走手,挥了挥,示意他不用紧张。

 

那种妥协就像是天祥院英智记忆里,他第一次突然撞见日日树涉吃饭时那样的情景———他内心很抱歉,因为未明的情绪而难堪地僵硬,对方却很慷慨地摆摆手,笑说没关系。

 

 

 

 

 

 

 

 

 

 

总的来说,日日树涉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许当天祥院英智真的对外这么说,许多人会觉得意外,人们与他认识不久的时候,总会对他有一种情感上能力不足的,麻烦的,以自我为中心,状况频出的印象。

 

但天祥院英智觉得他那是故意的。

 

刚做下合约婚姻这个荒诞的决定不久的时候,天祥院英智通过人脉私底下约见了负责过日日树涉的工作人员,本意不过想要了解日日树涉这个人的更多细节。他其实可以不亲自去见面的,毕竟公司有一套成熟彻底的网络背调系统,在招聘和合作时屡试不爽,帮他规避了大多风险。

 

可问题在于,当他尝试搜索日日树涉的时候,引以为傲的背调系统却失灵了———倒不是说信息贫瘠搜不出来什么东西,而是这个人的信息太多了,而且根据天祥院英智鉴定,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里有一半都相当的离谱,让整个结果都不可靠起来。


比如这个人曾在影像里说过自己幼时就失去双亲,被一对老夫妇领养带大,可隔几天又在别的采访里哈哈大笑着否定了这个说法,粉丝心疼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眼眶就又被憋了回去。

 

有传闻说日日树涉方面是以年级第一的天才成绩考进演艺学院的,可很快有人爆料说他在读时期不精学业态度散漫,质疑前者说法。更有者认为他的演艺资源也来得不正当,不然为什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演员可以得到知名剧团负责人的青睐。还有人吐槽日日树涉眼高于顶,态度恶劣轻佻,可也有声音说他温柔开朗,工作严格又认真。但流言和传闻四溢,主人公却从没有过任何回应,就好像他本人不仅没有任何困扰,还乐在其中一般。

 

看吧,语焉不详态度暧昧,这就是争议和恶评的来源。天祥院英智翻看着资料,心里嗤笑一声。传言而已,并非证词,他从来不会完全采信。

 

甚至酒店艳闻风波过后,助理曾举着平板给他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搜索结果,说这个人的风评好像真的不靠谱,言辞之间都是委婉相劝,劝他再想想。他也只是轻笑一声反问,难道我的风评就很好吗?

 

不是轻佻,不全是傲慢,也不纯是温柔或活泼,天祥院英智总觉得那些传闻都不是日日树涉。倒是有亲近的朋友不解,开玩笑说他是不是真的动心了,天祥院英智则觉得自己只是保持怀疑,保持探究,他觉得这是行事谨慎。

 

出乎他意料的,来赴约的制作人是个年轻的女孩,比起职员,谈吐时更像个学生。她对日日树涉的评价倒是很好,但谈起他时言语之间并不算亲近,叫他前辈,描述时用尽了才华,热情之类的词汇,可这未免有些推销自家艺人故意说好话的嫌疑,天祥院英智也决定不全采信。

 

最后说到一些私人生活方面的问题,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女孩左思右想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日日树前辈有时候可能会有点奇怪,会有容易让人误解的情况,让天祥院英智多照顾一下。

 

照顾一下?Omega心里又笑了,不是嘲讽,只是觉得有些荒谬,面对女孩热情信任的目光,揉了揉太阳穴,没出声。他擅长做交易,在生意场上杀伐果断,可他不会照顾人,更别说照顾别人,算计人还差不多。

 

可后来,天祥院英智发现自己简直是多虑了。日日树涉其人,咋一看确实是个棘手的麻烦集合体,但真正与之相处起来,却比在商海里为无声的战争斗到头疼要好多了。

 

换句话说,日日树涉在身边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感到轻松。不只是因为信息素的安抚,比最有效的镇静剂和褪黑素还要管用,更是一种难察觉,难解释的反应。在天祥院英智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于忍受苦痛。纯白病房里的无聊,施加皮肉的疼痛,也许对于别的小孩来说是值得怜爱的,可对于出生天祥院家的孩子来说,这更像是他的责任。

 

责任这个词相当具有迷惑性,它强调位置和本职,将一切不利的主观因素消解,在此面前,承受亦是美德,所以天祥院英智惯于忍耐。而快乐和享受则顺应人性,和所有不费力就能触碰的诱惑一样,无声无息地令人沉溺,对抗它,天祥院英智并不擅长。

 

但如同那句老话,越美丽越危险,越令人快乐越催人上瘾损人心智,这本就是商业上积累客户提升粘性的基本概念之一,天祥院英智牢记于心。日日树涉刚搬进家里的时候———说是搬那么正式都不太对,不如说是他人到了,一人一车,搞出了整个搬家车队敲锣打鼓乔迁新居的架势。

 

约好的当天天祥院英智原是又要出差,却因为天气原因没走成。他脑子里事多,本来都要把日日树涉这事忘了,忽然听到声音下楼去,一开门看到半敞开的越野车里alpha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扶着车门笑得很明媚,不像搬家倒像是大明星在拍度假风广告,于是才想起来这茬。他问日日树涉:“你的东西呢,总有些重要的要带来吧?”早知道有些演员忙得居无定所,起居全靠旁人打理,但是总不能这么洒脱吧?

 

“重要?要多重要?”他话音刚落,日日树涉摇头晃脑地笑笑,慢悠悠地抬起手掌又翻过去,“有这个重要吗?我随身携带哦。”

 

长头发的alpha人生得白皙,与钻石的绝对纯净比起来也不逊色,莹润的指节和婚戒相映衬着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天祥院英智还在眯眼发愣,日日树涉已经行动力十足地跳下了车,他下意识地伸手把人扶住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笑道,“拎包入住啊,这么洒脱?”

 

“是啊,虽然合同上没写,但我想你应该也不想我带太多东西吧。”日日树涉顺势握住扶过来的那只手。

 

“毕竟如果有天你厌烦我了要把我扫地出门,我这个可怜的小丑也能退场得体面一些不是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拧着眉毛,撇起嘴角,整张脸挂上十足的委屈相,似乎马上就要有泪水从眼角挤出来,声音也装腔作势地拐了几个弯。

 

天祥院英智觉得好笑,被抓住了手掌也没挣脱,只是礼貌地回握了一下,手腕抖了抖,如同以往在生意场上那样换做握手。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Alpha也知道,但他偏生用右手握住了他,姿势别扭,让他绷紧手臂也难以用劲。

 

后来天祥院英智想,那到底是一个不太适应的握手,还是一个契约结成的昭彰,亦或者一个暧昧的得寸进尺,他不太清楚,并且他觉得,日日树涉也不清楚。

 

他握着日日树涉进了玄关,那个难说清的握手仿佛一个起点,悄然落下的基调,决定了他们之后半年时间的关系———有些别扭,但于大雅无伤,有时紧张,但从不至剑拔弩张,时而亲密,但那样的亲密像点,像偶然发生,连不成完整的弧线,总有一道朦胧的隔断夹在两人中间,摸不到,捉摸不透,像空气,但它微妙地存在着。

 

有时天祥院英智看向日日树涉,觉得那道鸡蛋膜般的樟纸门还在那里,日日树涉在说话,而他隔着纸门认真观察他,像一个颇具耐心的观众,一个壮志雄心的攻略者,依靠自己有限的经验拆解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幸运的是当他拉开纸门,那场谈判般的谈话中,日日树涉的目光投向他,每一次四目相对,他都无暇再思虑其他,只有桌上的白纸黑字在提醒他目的。

 

是的,目的,本该如此。天祥院英智常被人称赞聪明,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他富有,寻常事物不足以做饵打动他,他提防,事事留心时时质疑,求事不求名,他热忱,目标执着欲望蓬勃,几乎从未感到过精神上的餍足。人们难说褒贬地评价他仿佛生下来就会与人打交道,和人斗心眼,掰手腕。

 

撇开主义不谈,只论生意,翻开天祥院英智的生意经,要维系合作无非两个大字———钱和情,亲情,友情,人情,或是感情。他知道日日树涉不缺钱,那感情呢?他无法判断,那不是他熟悉的领域。

 

好几次他说日日树涉像诗人,并非随口赞扬他才情,不如说是面对无法掌控的另类题目,情不自禁的变调的埋怨———美丽的,多变的,善于掩饰,如诗人般狡猾,能言的双唇碰撞,就把一切残忍的事物都妆点成美的。如此令人着迷又令人不安,这才是他触碰到的,在他经验之外,又在咫尺身边的日日树涉。

 

不同于网络上或传言里的目中无人,桀骜怪异的演员,也不是制作人小姐口中的热心亲切,善为人师的前辈,更非任何一个他以自身形象饰演过的态度鲜明,喜悲随人的角色,那是天祥院英智未曾试想过,未曾接触过,也难以描述的———

 

酒店一见,日日树涉把他从电梯地上体贴地抱起来,他提出结婚,日日树涉把头发绕成戒指环在他的无名指上,他打破自己提出的不上床的约定,日日树涉从善如流地取悦他,他说要离婚,日日树涉也点点头答应了,如他所愿。

 

作为合作对象,Alpha总是表现得很好,极好,甚至可以说完美,对待他仿佛对待多年挚爱,可天祥院英智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他听说过圈内人谁谁包养明星,甚至在各类场合见过那些年轻美貌的男男女女,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很少置喙。一些杯影摇晃的场合,他被迫听着人们轻松地谈论,爱美好色的有钱人享受一场保险的游戏,上位者在多年婚姻里把感情熬成了白水向外寻一点寂寞的消遣,被迫联姻的继承人在名存实亡的婚姻里各寻慰藉,大笔的投资砸下去换肉体的温存和片刻的陪伴,就好像只要看上去互惠了,一切就是理之自然。

 

可就连那些男女都做不到像日日树涉这样地,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床伴都相差甚远,一味的顺从滋生无趣,刚开始交易谈成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段时间的相安无事,再生出信任,生出依赖,后来又生出出不甘,生出怨念和憎恶。简单的钱色交易横生枝节,变得不伦不类,最后落幕得一地稀碎,成为圈内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但日日树涉不一样———太过完美的,太过体贴,百般满足,又不主动讨要他付出的———情理之外的存在。天祥院英智自诩清醒警惕,把怀疑和审视刻进DNA里,由此才能不损伤羽毛。他深知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看起来永踩在积厚的金山上,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在彻底跌落之前,每一寸空心的骨骼他都要珍惜。

 

更何况,提防着的又何止他一个人?和别人对其的评价比起来,天祥院英智从不觉得日日树涉是个需要避让的麻烦的人,但那并不代表他面对他时总是得心应手。

 

Alpha工作虽忙,天祥院英智却仍能常常见到他,计划中的,计划外的,灵活的,热情的。因为心脏原因,天祥院英智视力并不算很好,每次相见,隔着大远的距离,总是日日树涉先发现他,呼喊他的声音热情到让人脸红。接下来便是一通由远及近的快速奔跑,演电影似的,他需得尽力张开双臂(尽管有时穿着难伸展的西装),才能把飞过来的alpha接好,抱住站稳。有时候反过来,是他被日日树涉整个抱起,问候的话语和欢快的声音饱含,里里外外地沁透他。

 

双脚腾空,他总是要弓身抱住日日树涉的脖颈肩膀才觉得安全,指间缠住对方长发,感觉到一股快活劲儿透过温热的皮肤传过来,好似扭开瓶盖冲出来的汽水泡泡。他享受那样的时刻。

 

但Alpha并不总是这样。

 

就像小孩无意间在沙滩上发现了第一粒小海螺,一些本不起眼的稍纵即逝,只需被细心的观察者捕捉到过一次,就会变得难以再忽视。

 

那藏在夸张表情下一闪而过的打量,若隐若现的凝视,模糊不清的神情———在日日树涉自己都不经意时,天祥院英智偶尔会瞥到如同沙滩下的玻璃珠那样的,微小却折光凌厉的瞬间。

 

演员的演技这种东西向来都是雾里看花,无实质不真切。最初天祥院英智觉得若是演技有个游标卡尺来量化,日日树涉的演技一定是有一大半也用在了生活里,用在了他身上。

 

Alpha爱哭,会哭,眼泪说来就来,不需要酝酿。一开始天祥院英智还会被他的眼泪骗到,面对他千变万化的哭相露出片刻的慌乱。后来次数多了,在alpha开始眯起眼睛,耸肩抽噎的时候,他就能生出懵懂的直觉,配合地把夸张的做戏照单全收,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日日树涉从没有在自己面前真正的哭泣过。

 

只有一次。那是在他提出离婚前不久。

 

天祥院英智出差的地点和Alpha跑通告的摄影棚离得很近,许久不见,他去接他下班。恰好碰上摄影组收工一堆人忙忙碌碌的,隔得远远地,日日树涉快步向他走过来,一头银色长发随着他脚步颤动,发尾眉梢都浸透热情。

 

“Amazing!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还以为有个大忙人打定主意另结新欢,我被彻底抛之脑后了呢。”

 

看着他耷下的眉尾,几乎瞬间由乐转悲的表演无懈可击,天祥院英智就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前几天不小心沾上的花边新闻,正在装腔作势,也许是一句话,也许是一个吻,总是要从他这里要点什么做补偿。而且那委屈劲儿也不全是装的,alpha生性热闹,怕冷落怕寂寞,对他不满或许是有的,这人向来如此,举手投足间两分情绪八分演技,拿出来就十分的真实。

 

那是对一个影视制作公司的并购,本来不算多特殊的流程,报价都谈好,只是因为娱乐方面的新项目是他亲自在盯,集团里没有适合的对接部门,他又不放心管理不移交,所以还要做并购新设,事多繁杂,回程的日期就一拖再拖。晚上和合作团队吃完饭,天祥院英智又累又难受,下楼梯时一个踉跄,被对方一个alpha伸出手半扶半抱的帮了一把才勉强站好。

 

可能是项目还待签,公司里外本就许多双眼睛盯着,就这样的小插曲,第二天就传成了他和合作团队的人私下有关系,所以才把这样的大项目交给对方。流言飞语天祥院英智并不在意,可似乎日日树涉有几分在意……他想了想,没有解释。

 

摄影棚内陆续有工作人员认出他,忙中抬头向他问好,天祥院英智友善地扭过身点点头回应,并不理睬身前的alpha。“你是来看我的吗?”对方有些着急了,忙着来挡他视线,抓住他手腕轻轻扯着他,很明显,对于其人来说,无视和冷淡无疑是一种折磨。

 

可他到底是做不到。

 

放过他的想法还来不及对肢体做出指令,天祥院英智便忍不住勾起嘴角,略带狡黠地笑笑,为自己的捉弄小小的得意。他伸手勾住日日树涉脸颊编的头发扯了扯,把人拉近。那缕银色因为拍摄编成了细长的辫子,柳枝一般秀美又漂亮。

 

“你这是调侃我,还是预设了我是一个喜新厌旧,冷心冷情的人?或者是你希望我能向你做出什么合约以外的承诺?”

 

想到对方先前的大变脸术,天祥院英智尤嫌不够,就好像电影里标准的反派人物,他也利落地收起笑容,顺应了心底某种莫名的暗暗较劲的心态,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确实希望我们之间能果断干净一点呢。”

 

“那如果在你要把我扫地出门的那一天之前,是我厌烦了,想要毁约了呢……天祥院英智君?”

 

“……”

 

仿佛没料到日日树涉会这么反问,天祥院英智微微睁大了眼眶,又不动声色地放松了。

 

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睛,用一种极其坦然的语气缓缓道,“从情感上,我并不在乎你的厌烦或背叛,但是我这个人———你也听说过的吧,我是个顶级的商人,商人重利重契,锱铢必较,最忌讳合作者言而无信。而就现在来说,你对我,对合约的忠诚也和利挂钩,所以就算我今天对你说了无所谓之类的话,那也不能真的算数,更何况……我和你,本就不是陷入爱河无法自拔的那种关系,信任,利益,名誉,这些你不在意的东西,于我很重要。”

 

话音刚落,他便立刻把目光从对方那张脸上移开了,似乎为自己的脱口而出的话语有一些后来的迟疑。

 

摄影棚一角,Alpha没有说话,只是后退了半步。

 

他定定地看着天祥院英智,室内打灯的光线晃动划出明暗分界,让他的面孔晦暗不明。比起提防,不如说是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那平静的思忖,不以掩饰的打量,甚至一瞬之间的失望和无奈,让天祥院英智一时怔忪,喉结滚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着对方开开合合的嘴唇,日日树涉又后退了半步,而这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再变得更远———天祥院英智往前追了半步,伸手堪堪抓住他衣角,又再次向前半步,抬手紧紧挽住了他的发尾。

 

“我……”

 

“你?”日日树涉低头看着对方抓着自己的手,眯起眼睛,惊诧地扬起眉尾,似乎不管他停顿犹豫多久,都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把话说完。

 

可他的目光一落过来,天祥院英智就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觉得他那紫色的瞳孔宝石般无波无澜,甚至化成无措和恐惧扼住他咽喉。

 

他又把手中的银发围着手掌绕了一圈,拽紧,一个字还没说出口,突然见日日树涉又咧嘴笑了起来,笑容扑在他眼前,神色如同往日那样热情又欢畅,就像刚才的龃龉和戒备不曾存在过。

 

“英智不喜欢这个发型?那我等会儿就把头发扎起来。”

 

等到Alpha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天祥院英智一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有工作人员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等待着,而自己还扯着日日树涉的头发呢……

 

“我没有不喜欢……我就是来看看你……快去吧,叫你呢。”他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手,转而亲昵地拍拍alpha手。日日树涉笑眯眯地点头,没推让,一边跟着人退步离开一边朝他挥手告别,热络地嘱咐,只是那热络和关心与他的拍手一样,在此时显得有些刻意。

 

“你太累了,早点回去休息,不用等我。”

 

 

 

 

 

 

天祥院英智确实没有等。生着无名的气,他又直接回了公司。大楼里早就空了,就连值班的安保都打着哈欠,只有中央空调还开着,室内嗖嗖的冷。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握紧了扶手,望着窗外的夜色,突然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心烦意乱。

 

就好像……他只是下意识地逃回了这里,逃到了一个他觉得安全,熟悉的地方,甚至都不是那个所谓的家,那个已经被让渡,共享,有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的地方。只有这里,才是完全属于他的。

 

日日树涉不常来这里,但也不是完全不会来。对天祥院英智所在的位置而言,没有下班这个说法,季末年末或者一些大项目到紧张阶段时,月色当空了,他才推开办公室或者会议室的门,等到职员们鱼群一样分散流走后,偶尔能看到日日树涉等在外面,看到他出来,便送上一个热乎的拥抱。

 

那天他呆坐到很晚,在没开灯的空旷办公室里,感觉自己像一颗固执地要趴在铁轨或者什么不该在的地方的老树,失去水分,变得干枯贫瘠,就连思考都变得格外慢。可即使这样,alpha的眼神还是如同倒带回放般地浮在他的脑海里,天祥院英智越不想去想,那画面越清晰,他想不明白。

 

他和日日树涉之间,不是爱人,那能算是情人吗?但比起情人,他们之间又多了一纸契约,如果不是情人,那总好过肉体金钱的包养关系吧?可如果只是那样,日日树涉又凭什么对他露出那样的表情,他又为什么要生气?

 

天祥院英智忍不住抓过桌上花瓶里的插花,他办公室杂务都由别人打理,平时不在意,但如今看着那几只夜色里的红色蔷薇浓郁得像血色,只觉得更心烦。指针指过十二点,天祥院英智突然想到几个月前,日日树涉生日那天他在他嘴唇上落下的那个轻飘飘的吻,很轻巧,也很温柔,直到如今还令他略显苍白的嘴唇感到虚幻的热烫。

 

可是……可是……唇上传来柔软触感,天祥院英智低头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红蔷薇抵到嘴唇边,正无意识地摩擦着花瓣。意识到这点之后他面色不虞地垂下手,拽住那娇嫩的花瓣不讲理地撕扯起来。

 

大概是知道他从不注意插花这些小事,负责的人并没有很细心地处理,不显眼的尖刺像潜伏的刺客,随着他粗鲁的动作从枝叶里跳出来,把手指割出一点红色。天祥院英智仍没有停下动作,直到把每一片花叶都撕得不成样子,才愣愣地低头去看,靠着水分仍保持着娇嫩的花朵,已经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摊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物。

 

就像是发泄结束,清明的大脑曲线回归,天祥院英智仔细地用手掌把花瓣扫进一遍的垃圾桶。

 

大楼高层宽阔的落地窗外,已至深夜,夜色浓厚,各色灯火纷繁映耀,却见不到天上星光。他从出生就长在这个都市里,像嵌进高楼间的一粒砂,早已习惯这不见星空的模样,只是今夜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他们住的位置好像偶尔能看到一颗星星,这还是日日树涉告诉他的,只是当天祥院英智回到家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拉上窗帘。日日树涉和他相处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好听的话,分享快乐的消息和美丽的事物,就好像这人执拗地在漆黑深夜里扒出一颗夜明星给他看,看着那点光亮,身外几千丈夜色的寂寞就可以暂时弃之脑后了。

 

可是如果真的喜欢,如果真的是情人,又怎么会只有快乐开心的事情,只有飘飘然置身幻梦泡影中的感觉。人们说泪水是心动的伴生,伤心是喜欢时无法躲避的影子,就连那些真正的包养传闻里,原以为牢不可破的互惠关系,都会争吵会斤斤计较,生出嫌隙。

 

那他们呢?日日树涉捧起他的脸颊,阅读般专注地凝视他的双眼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在回望他。

 

用自诩清醒警惕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扫过日日树涉好看的眉眼鼻唇,探究其间何种感情,期待着从那雕像般精致的面孔中窥见一丝不和谐的裂痕,就像在求证某种猜想,因为这种猜想折磨他,让他不安。

 

天祥院英智曾听说,在一些国家的监狱里,复核后的死刑犯并不会被提前通知死刑执行时间,于是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餐都是最后一餐,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停在每个分秒。而天祥院英智的恐惧有滞后性,当日日树涉拥抱他亲吻他,它并不会出现,等到他们分开连相拥的温度都淡去,不安才会伸出爪牙缚住他的心脏。他要很仔细地,很用力地回想曾有过的每个亲昵瞬间,alpha的每句话每个神情,求证裂缝存在的每个可能。

 

可当他真的撩起幕布,窥见对方陌生的一角,却发现———与他的野心和好奇心比起来,在日日树涉目前,他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在天祥院英智人生的前十几年,比起强大,人们更常用脆弱来形容他,脆弱的身体,脆弱的性别,甚至连他的头发都被形容是绵软脆弱的金丝,但天祥院英智不在乎。脆弱也好,强大也罢,这都是私人评价,他和他的家族不是为了这些私人评价而活的。

 

而同样,他的恐惧,他的不安和脆弱也不能只是私人的,更不该被私人的感情牵系。天祥院英智出生时,旁人庆贺时会恭喜天祥院家有了继承人,天祥院英智分化后,人们会恭喜天祥院家终于出了一个omega,左左右右,都是喜事。但却没有人会对他说感谢你诞生在这个世界,或者笑着说你分化成omega真是太好了。

 

从天祥院英智有记忆开始,东京的夜空里就看不到星星。但往下看,繁忙都市夜间也车水马龙,点点灯火排成长流,凝聚人间的银河。

 

年幼时父亲曾带他登上楼顶的停机坪看星星,猎猎夜风中,看的就是人间的星河。

 

顺着父亲的手指,往远处眺望,是镶嵌在钢筋水泥间的起重机和脚手架,缓慢编织着城市边缘。往左边看,是丛林般聚集的居民区,一扇扇窗闪烁冷暖色的万家灯火。再往右,商场广场写字楼,连成繁华热闹的不夜城,形形色色的过客穿梭其间,再大的人物都显得渺小。

 

那时父亲曾问他,喜欢他所看到的吗?天祥院英智屏住呼吸,心跳加速,轻轻地点头。在他脚下,延伸而出的马路缠绕着铺向四方,车影幢幢,整个城市重叠纵横如同结露的蛛网。

 

多美丽,多壮丽。灯火如星闪烁,民生似水不息,他用再多的乐高积木拼成的乐园都远不能及。

 

灯火,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是一顿美食,一部电影,一只猫,一套房,可落在天祥院的眼里,是链条,数字,金钱,产业。集团的庞然大物阴影里,是民生与利益的权衡综合,看不见的明争暗斗。父子二人站在摩天大楼的制高点,却不只是俯瞰风景,男人从身后握着男孩肩膀,耐心地向他逐一点数那些延绵在他脚下的,天祥院这个姓氏拥有和涉及的产业:建筑,生产,金融,供应,餐饮,信息,服务……而这深深融进人间星河里的一切的一切,以后也将会是他的,却又不只是他的。

 

———这脚下的萤火星光,既可以小到是他掌中的沙盘模型,倾倒变幻在他掌心翻覆间,也可以大到是他的责任,和他的姓氏一起压在他脆弱的肩膀,如同夜风中父亲沉重的手。

 

责任二字,天祥院英智从小到大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家族中每个人都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就好像他们的生活中只有这两个字,而私人的感情,私心是被禁止的,不存在的。

 

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批评他们伪善,商人嘛,无外乎利益,利益,还是利益。但天祥院英智从小身在其中,对那些声音不以为然,在病房里,他必须要说“我会坚强”,不能说“我好疼”,遇到喜欢的东西,他要说“有价值”,不能说“我喜欢”,有想做的心愿,他要说“我必须”,而不是“我就想”,哪怕仅是为了一句夸奖,一眼赞许。

 

就像他第一次请日日树涉见面,他与他相对而坐时脱口而出的那样———他需要,他必须,他不得不与他结婚。

 

不知何时,他也变成了所谓伪善者中的一员,如一枚金光闪闪的新零件在一个庞大的系统中,自以为多么关键,却仍是死物一件。

 

可那个夜晚,那个人却撑着下巴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非要他说他喜欢,说他想———仅仅是作为天祥院英智这个人,而不是谁的后代,又或是哪个家族的继承人———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心,而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

 

天祥院英智僵硬地坐直,交握双手,脊背笔直地贴着身后,好像冰冷椅背硌痛骨骼,就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心和慰藉。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他也曾无数次尝试过说服自己,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企业家,他和日日树涉结婚是为了解燃眉之急,为了更大的目的,为了维护家族声誉和集团实权,甚至为了那份曾令他心惊的壮丽,而绝非他的私心。

 

因为如果不这么去相信,那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改变,那些恐惧不安和快乐就会显得很可笑,很荒唐。

 

想到这里,天祥院英智找出了手机,刚拨通助理的电话,屏幕亮起才意识到这已经是深夜了。他并不是喜欢完全不分情况地折磨下属的那类上司,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悻悻地放下手机,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

 

高楼的窗外景色如常,就好像他的私人的思绪念头在此夜再曲折变化,千回百转,如海浪呼啸涌起又平息,也无法改变眼前这个热闹的世界分毫,都是无用的东西。

 

远远的有一块没那么闪亮的区域,那是他们的家在的地方,这么晚了,日日树涉应该也已经回去了吧,或者说又为了第二天的工作,不停歇地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就像一片被风吹起不会落地的羽毛,那他又会在想什么?

 

安静的手机,安静的办公室,安静的夜晚,天祥院英智安静地垂下眼睛,就连指节的戒指都在微光里暗哑。他抬起手,指尖伸向落地窗,尝试着借取一点玻璃外的星光为那石头增一点生气。

 

没有意义的动作。只有寂寞和难受是如此的真实,遮星蔽月的浓雾般一丝丝地从颈后沁下来,日日树涉没有来电,他也没有回家,如两粒砂石沉进茫茫星河中,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也随着分离而变成了死物。

 

Omega生得瘦削,指节白玉般的干燥光滑,只需捏住戒圈轻轻往外用力,温热的钻戒就从修长的手指上脱了出来。

 

等到这种时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和日日树涉之间的联系原来是如此的脆弱———邮箱里时时查看的艺人行程表,婚姻届上共同签下的并列的姓名,精心设计自以为聪明的契约,指根处名为纽带的天价钻石戒指,都不算什么,都不做数。

 

……如果心不在一起,如果这一切只是被诗人漂亮的嘴唇吐出的漂亮话语妆饰的漂亮剧本,那这些存在对他而言就都没有意义。

 

但是……不就是他天祥院英智主动提出来的,甚至恶劣地威逼利诱才让对方妥协的,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又后悔了。他把钻戒丢进一旁的玻璃烟灰缸里。

 

 

 

“哗———”

 

天祥院英智推开办公室的门,发出极轻微的一声。他不困,只是觉得累,连带着走路的脚步都拖沓了些。

 

脚步声在空旷楼层里显得格外清晰,到快至大厅的拐角的时候,前方似乎有微弱的灯光。天祥院英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知道有些保洁工会趁晚上来大楼里收一些废资料废报纸去换钱,也知道有一些爱内卷的年轻员工会偷偷加班至深夜,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好现身打扰。再等等吧。

 

可踏出去的半只脚还没收回去,忽然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像花香,却又不只是花香,还有一点海风里特有的气息。

 

天祥院英智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了出去,然后脚步有立刻停顿了。那是因为太过微妙而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画面———侯客等待的沙发上,alpha安静地坐着等待,外套脱了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远远看去看起来格外乖巧。他脸上还带着白天拍摄的妆容,光线昏暗也难掩他面庞生得精致,薄薄的嘴唇上涂着一点淡淡的红,一条柳梢一样的细发辫顺着耳朵垂下来,银色长发披散着从肩头滑下。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日日树涉不提,天祥院英智也就不问。

 

在omega出现在转角的那个瞬间,日日树涉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过去的时候自然地抖开怀里的外套披在了omega的肩膀上,又缓缓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天祥院英智没有闪躲,只是站在原地,低头目光追着alpha的手。

 

他还戴着钻戒呢,即使是拍摄也没取掉……而自己却就在刚才把它摘了下来。

 

到底谁才是破坏这表面和谐的罪魁祸首呢?他阅人无数,那时候,alpha眼里的失望和防备绝对是真实的,可是他说的有错吗?又到底谁才是最分不清事实的人?谁才是那个入戏最深的演员——连自己都骗,却又无法真的说服自己的痴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嘴角脸颊传来酥痒的触感,日日树涉又凑上来亲他了,一个个小小的吻像泡泡一样轻巧,贴到皮肉就消失得一干而尽。他大抵知道日日树涉是在示好,甚至收敛了平时里的张扬,努力地,小心翼翼地试探,吻他的脸侧和唇角,但这反而让他更难受了,只觉得胸闷气短,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刚推开日日树涉,手掌贴过对方领口下的皮肤时发现了不对劲。他本该早点发现的,公司大楼里的冷气一向开得好像冰窖,alpha等他的时候却脱得只剩薄衬衫,好像丝毫不觉得寒冷,那贴上来的嘴唇拥有的颤动和温度,全靠蜻蜓点水般的克制才没能把他灼伤。

 

“易感期到了,对吗?”

 

天祥院英智用右手抬起日日树涉的脸颊仔细端详,脸颊贴近,把呼吸打在对方面颊。alpha看起来很镇静,面色却红润得不寻常。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omega的确认,而是反抓起他的左手,指腹轻柔地抹去薄薄的红色。“我没事,只是易感期前兆……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所以等你回去。”

 

“处理一些紧急的工作。”天祥院英智搓掉血渍,也没过多解释,他轻描淡写地,在捕捉到日日树涉投来的热切又关心的目光以后,才笑了一下,抬手解开他的领口。


“去办公室吧,日日树君,这里没有人了,不用和我这么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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